寒風像淬了冰的刀片,刮過空無一人的天臺。蔣耀背對著樓梯口,身影被傍晚的灰紫色天光剪裁成一道孤峭的懸崖。他手中捏著的,不再是那份象征束縛與交易的“保護協議”,而是一把被暴力撕扯、揉皺后又勉強展平的紙片殘骸。紙頁邊緣犬牙交錯,像被野獸啃噬過,又被某種固執強行拼湊回來。紙面布滿細密折痕,構成一個令人心悸的圖案——幾道尖銳的線條刺穿扭曲的弧線,在中心處糾纏成一個混亂的、無解的結。這已不是協議,而是一張被絕望與憤怒親手繪制的黎曼曲面圖,所有通往答案的路徑都被無情截斷,只留下冰冷的、無法逾越的奇點。
腳步聲自身后傳來,輕而滯澀,踏碎一地凝固的寂靜。云落的身影出現在天臺邊緣。她臉上還殘留著昨夜深網謠言風暴肆虐后的蒼白,唇色淡得幾乎與皮膚融為一體。她停在他身后幾步之遙,目光落在那團被拼湊出的數學廢墟上,喉間像是被什么滾燙的東西死死堵住,發不出一點聲音。只有寒風卷起她單薄的衣角,獵獵作響。
蔣耀沒有回頭。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模糊,卻像冰錐一樣精準地鑿進云落的耳膜。
“你篡改的,”他頓了一下,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,“從來不是一張高考志愿表。”他終于緩緩轉過身,那雙總是蘊藏著星辰與公式的眼睛,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,清晰地映出她瞬間僵住的身影。“云落,你篡改的,是我唯一能抓住的‘自由’。”最后兩個字,被他咬得極輕,卻重若千鈞,砸在兩人之間早已布滿裂痕的冰面上。
自由?云落的心猛地向深淵墜去。她看著他,看著他臉上那種徹底剝離了所有溫度的空茫,一種比憤怒和質問更徹底、更令人窒息的死寂。原來,在他眼中,她拼盡全力為他撕開的那道通往數學殿堂的縫隙,竟成了斬斷他自由繩索的利刃?她張了張嘴,試圖反駁,試圖解釋二叔的操控、蔣父日記里那令人窒息的“愧對”,試圖告訴他這扭曲的“自由”之下是怎樣的陷阱……可喉嚨里像塞滿了滾燙的砂礫,灼痛著,擠壓著,榨不出一絲氣流。她失聲了。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滅頂而來,將她牢牢釘在原地,只能徒勞地睜大眼睛。
蔣耀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,那里面沒有任何波瀾,只有一片沉寂的死水。他不再看她,視線掠過她,投向遠處被城市燈火逐漸吞噬的地平線,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能理解的、由冰冷的坐標與函數構成的世界。然后,他邁開腳步,一步一步,從她身邊走過。衣角帶起的微弱氣流拂過云落冰涼的手背,那感覺如同被極地的寒風舔過。他沒有停留,沒有回頭,身影消失在通往樓下的樓梯口,腳步聲被鐵門沉悶的撞擊聲徹底吞沒。
空曠的天臺上,只剩下云落一人,像被遺棄在暴風雪中心的孤島。那團被拼湊出的“不可解方程”,如同一個冰冷的嘲諷,被遺忘在冰冷的水泥地上。寒風更加肆虐,卷起幾張碎紙片,打著旋兒飛向黑暗。巨大的空茫席卷了她。她踉蹌著向前幾步,走到蔣耀剛才站立的位置,腳下踩到一塊尖銳的碎紙片。她彎腰,指尖顫抖著將它拾起。紙片上印著協議的抬頭,旁邊還有一小塊被鋼筆用力劃破的痕跡。她認得那痕跡——那是蔣耀的字跡,一個代表“無窮”的數學符號“∞”,此刻卻扭曲得如同一個絕望的繩結。冰冷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。
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繃斷了。她猛地直起身,目光投向天臺角落那架早已廢棄、蒙著厚厚灰塵的舊鋼琴。像被無形的線牽引,她跌跌撞撞地走過去。布滿銹跡的琴蓋沉重得如同磐石,她用盡全力才將它掀開,灰塵簌簌落下,在昏暗中揚起一片迷蒙的煙霧。那斑駁的黑白琴鍵,如同沉默的墓碑,排列著凝固的音符。
云落伸出冰冷的手指,指尖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,用力按向中央那個冰冷的C鍵。
沒有聲音。
死寂。
只有指尖傳來琴鍵冰冷的觸感和那微小、遲滯的反彈力。她又用力按下去,一次,兩次!指甲刮過琴鍵邊緣,發出刺耳的摩擦聲,依舊沒有期待中的、哪怕是最微弱的一個音符誕生。那架鋼琴,像一個早已死去的巨大遺骸,任憑她如何徒勞地捶打、按壓,都吝嗇于給予任何回應。就像她此刻被絕望封死的喉嚨,就像蔣耀那雙徹底熄滅的眼睛,就像他們之間那條剛剛被他自己親手、決絕地斬斷的紐帶。
無聲的嘶喊在胸腔里瘋狂沖撞,撞得她五臟六腑都移了位。她失神地抬起手,視線落在自己的手背上。昨夜事故中,蔣耀那支碎裂的鈦金鋼筆滲出的奇異藍色熒光液,曾在她皮膚上短暫地凝成一個模糊的音符印記。此刻,那印記早已淡去,只在肌膚紋理間留下幾道微不可察的、仿佛被極低溫灼傷過的淡藍色細痕,像被凍結的淚痕。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那些細痕,一陣極其微弱、幾乎難以察覺的麻癢感倏地竄過,仿佛有沉睡的電流在皮膚下被喚醒,又瞬間隱沒。
就在這時,一種被冰冷視線舔舐的感覺,如同毒蛇的信子,驟然爬上她的脊背。她猛地轉頭,目光銳利如刀,刺向對面行政大樓高層某個被厚重窗簾遮擋的窗口。窗簾嚴絲合縫,但就在她目光掃過的剎那,那縫隙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一點紅光,如同蟄伏野獸的瞳孔,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,隨即徹底熄滅,隱沒在深沉的黑暗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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